玲珑
一篇周橙王
王杰希翻墙时被逮了个正着，王老爷子黑着脸可不客气，二话不说就让他在门外跪着。那天飘了大雪，漫天的鹅毛铺了一地银霜，刺骨的寒，也不知道王杰希那身子骨扛不扛得住。在银白冬日之中他忘记了时间，有雪屑覆上了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又有雪屑覆上了他左额上那道隐蔽的疤痕，没什么感觉，也不疼。
王杰希觉得自己脸颊格外的烫，估计刚下去的高烧又上来了，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视线逐渐变得模模糊糊像是有浓雾铺天盖地而来。他心想着，真是冷呀。垂下眼皮的那一瞬他仿佛在最后一丝光亮之中看见了苏沐橙，小小的个子，一身红色大衣，笑容鲜明。
她笑着，像个画里仙似的好看，她说：“你好呀。”
王杰希动了动唇，他想叫一声她的名字，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之中，与此同时他闭上了眼，视线之中最后一道光亮消失殆尽，那抹鲜红明媚的身影在消失，四周的银白素裹也在消失，身子往一侧倾倒时院中响起嘈杂慌张的人声，此后唯剩漫天飞雪。
大院里孩子多，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窜得老高，王杰希就属于大院中海拔最高的那一拨，那个年纪总会有奇奇怪怪的‘特权’，那个年纪的王杰希在院中横得很，见大院中的高英杰手上揣着个崭新的任天堂机子他眼睛都快亮了，高英杰年纪小平常就是跟在后头的那一拨，王杰希想也没想便上前给抢了那小机器。谁知道那小壳子还没捂热，高英杰就哗啦一声给哭出了声，孟姜女哭长城似的哀戚万分，只不过他是高英杰哭任天堂，其实两者有没有联系都无所谓，反正最后结果就是王杰希还在呲牙咧嘴地威吓他不要哭时，屋里头的大人就给那哀戚哭声给引出来了。
管你个头再高也没用，在孩子堆中再称王到了大人眼中什么也不是，王杰希也习以为常，嘻嘻哈哈地就往雪地上一跪，高英杰跑回屋里了，大院中几个大点的孩子倒是都从屋里跑出来和王杰希说话，人围着他一圈唠嗑了一下午王杰希倒也不觉得孤独，只不过华灯初上小孩们都捡了地上的瓜子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讨饭吃了，这会儿王杰希才觉得孤独，外头冷冷清清的唯有寒风卷起几粒雪屑在空中打旋。
屋内飘出的菜香把他馋得要命，也就是在这时候身后高墙外忽然响起一声车喇叭声，过了不久大院的门给推开走进来几个人。天色暗了王杰希看得不太清，他只看见那几个人在门口交谈了一会儿，随后一男一女转身离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便带着一个小人儿走了进来。
“叔，这是干嘛呢？”王杰希冲那男人叫了声。
陶轩看了他一眼，哼哼了几声开始数落他：“小王你都是快要十五的人了还那么不安分，也不怕气死王老爷子。”
王杰希垂了垂眼，也不跪了，蹲在雪地那儿看着他，说：“他老身体壮实，不愁不愁。”
这话说完他才留意到陶轩身旁那小人儿，确实是个娇俏的小人儿，裹着红色的大衣，如墨似的黑发披落在肩头，一张小脸又苍白又冷清，但无疑是一个精致可人的小人儿。王杰希最近在看武侠小说，他觉得眼前的小人儿就像书上走出的人似的，是一个好看的小神仙。
九岁？十岁？都像又都不像。
陶轩留意到了他的眼神，恍然大悟，“噢——这姑娘杭州来的，要在这儿住上好长一阵子了。”
那小人儿这时才笑了笑，唇红齿白明眸皓齿特别好看，调子是南方的柔软：“你好。”
王杰希朝着她伸出手，“你好。”
她把手搭上他的掌心，白色兔毛手套刮得他掌心痒痒的。
自打那叫苏沐橙的杭州姑娘来了大院后，大院着实热闹了不少，都是到了喜欢姑娘的年纪，那大院里本来就是男多女少，这时候偏偏又来了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从杭州来的生面孔，一看到她时一群大男孩全傻眼了，眼睛都看得直了。偏偏苏沐橙还是个好性子，对谁都好和谁都玩得来，平常伶牙俐齿的逗得人心里乐呵，倒是没几天就和大院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全混熟了。因为她住在王家的缘故，这几天王杰希都有种自家门槛要被来串门的人踩平的错觉。
王老爷子膝下无女，更过分的是从儿媳妇肚皮里出来的都是清一色男丁，可怜他老人家想盼个小棉袄似的孙女盼了好多年，所以当苏沐橙一来，这个模样俊俏又嘴甜的小姑娘便立即讨得他欢心，再加上她是自己年少时挚友的孙女，亲她比亲自己孙子还亲，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那种喜爱。
苏沐橙不是九岁也不是十岁而是十二岁，只是个头长得慢。过完年后王家人给她办了入学手续，去了王杰希所在的那所学校做插班生，那学校人不算多，里头读书的人从小开始基本都是一个学校都是熟面孔，所以当苏沐橙去上学那一天倒是引起了一场小轰动，也不知道是谁说她住在王杰希家里，有人便跑去问王杰希，但最后他给每一个人的答复都是清一色的黑着脸：“走开。”
那天回家后王杰希头一回去苏沐橙房里，他倚着门轻轻地扣了扣门板，苏沐橙抬头看了看他，笑着：“请问有事吗？”
王杰希一愣，忽然发现自己还真的没什么话好说，黑着脸就转身走了。苏沐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笑了声也没多想。
同一个屋檐下朝见晚见，起初的客套与疏离早已去无踪，初中毕业的那天苏沐橙缠着王杰希的胳膊非要他请吃饭，王杰希连犹豫都没直接就点了头。眼前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个头比两年多前窜高了不少，原本就是一个美人胚子，现在愈发出落得动人，声音依旧是那软软糯糯的南方调子，王杰希看着她心里莫名就泛起波澜。
苏沐橙也不客气，那顿饭坑了顿狠的，王杰希钱包大出血也不怨任由她点着，最后落了个付钱时账单高于预计的地步，一看钱包钱不够俩人都傻眼了，那收银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凶神恶煞的像是要把他俩给吃了似的，王杰希看了一眼她的表情也没说话，沉默着拿出手机叫了人，等王家的人来到时那收银的傻眼了，一旁瞪着眼的老板也傻眼了，就差没把脑袋埋地上了。
从饭店出来后苏沐橙憋了一肚子火，哼哼唧唧地踢了一路石子，最后走累了喊着要王杰希背，王杰希这几年性子愈发冷冷清清，这会儿确实毫无怨言一弯腰让她爬，背着她走了一路，顶上的白月特别亮，像玉石制的硬币似的圆，就在这样子的月光下听着她哼哼唧唧了一路，在拐个弯就能看见大院门口的时候背上那小人儿的声音渐渐地就弱了下去，等拐过弯时那声音已经是完全没了，唯有均匀轻微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畔。
苏沐橙去了市里最好的那所中学读高中，全住宿的，离家前王老爷子眼泪都快出来了，握着她的小手依依不舍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王杰希就站在旁边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她。等到她刚上车准备关车门时王杰希才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着车门就一俯身，万千思绪在心底翻云覆雨，最后说出口的唯有一句“谁敢欺负你就和家里说，哥保管把那崽子弄得不敢回京城”。
苏沐橙看着他笑，似墨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地打了一个转儿，软软糯糯地开了口：“知道了。”
目送走漆黑轿车，王杰希心里忽然就有点堵得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就像黑压压的云似的压了心上城。
半个月后苏沐橙回了家，梳了小马尾瞧起来精精神神的，一进屋就绕了个圈给屋里人打了招呼，最后才去了王杰希房里，那时候王杰希正在做数学题，都是要考大学的人了自然轻松不到哪里去，他做题做得入神，苏沐橙拍他肩膀时把他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喏——你被吓到了。”苏沐橙趴在他的肩头笑了几声，眼睛弯成两道弯月，里头的笑意也藏不住一个劲地往外溢。
“没有。”王杰希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嘴角，“学校怎么样？”
苏沐橙往后退了退，在他床沿上一坐，晃着腿似乎很开心的模样，她说：“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
“噢。”王杰希扭过身，撑着椅背看着她，“那有没有人给你递情书？”
苏沐橙沉默了半秒，也没红脸，老气横秋地叹着气：“有呀，之前有次劳动课，完了后我回教室时差点被桌肚里那一沓信给吓死了，现在有些小男孩可大胆了，竟然当面表白。”
苏沐橙的表情依旧是冷冷清清也看不出有几分害羞，王杰希想到那些小男生给她表白时她也是那么一副表情忽然就笑出了声，笑完后莫名又有点不甘心，“这个年纪不要早恋。”
苏沐橙笑了笑，像个小大人似的，“安啦安啦，我一个也不喜欢。”
“那就好。”王杰希垂了垂眼，心里想的话最终还是没敢问。
——那我呢？
王杰希的大学在北京读，学校离苏沐橙的学校不远，虽然他说过那么近找她也方便，但事实上大一都过去了一大半了也没见得他真的有去找她，王杰希也不提，估计苏沐橙早就忘记那话了，她读高二后在班上当了班长，得人心到全班都喜欢的那种班长，十六岁的小少女笑意明媚而动人，她有她的小生活，精彩而耀眼，毫不落寞。
她说依旧有很多人给她递情书，但她一个也不喜欢。但是这句话在王杰希大二时的那个寒假开始缺斤少两，她笑眯眯地搂着他的肩膀说：“我班男生特别仗义，有学弟跑来我教室想往我桌肚里塞东西时他们全给拦下了。”
王杰希愣了愣，思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一个也不喜欢？”
苏沐橙不说话了，抬头看着他，十来秒后她忽然低了低头，声音轻了轻：“倒也不是……不过他没有给我递过东西。”
她再抬头时眉梢挂着笑，笑容明晃晃，明媚得王杰希心脏有点刺痛。
苏沐橙与周泽楷的初见很曲折很不美好，可以用狼狈不堪来形容。其实发生那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在学校饭堂刚打完菜一转身就被排队的人的鞋子绊了一下这事大家也是不想的，但即使你心中再不情不愿有的事情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被绊了一下苏沐橙倒是站稳了没摔着，可她餐盘上的饭菜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回过神时她一看发现餐盘上的饭菜少了一半，抬头一看她便蔫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那人衬衫上的一大片污渍。
得了，栽了。苏沐橙刚想道歉，忽然身前人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很低很好听，“没事。”
她一抬头，就愣住了，好看的人她见过多了，可长得好看又宽宏大量（？）的倒是少见，但苏沐橙当时什么歪心思也没，蹙着眉头一个劲地道歉，双眸可怜兮兮如同楚楚可怜的小动物，那眼神温温柔柔的看得人心里都不由一软。
苏沐橙心里过不去，重新打饭后端着餐盘就在周泽楷对面坐下，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俩人就沉默地面对面吃着饭，等到饭快吃完时苏沐橙才开口，明显底气不足：“哥，我错了——”
“是学弟。”周泽楷优哉游哉地纠正。
“差不多的差不多的，哎我给你洗衣服吧。”苏沐橙语气诚恳，心里琢磨着让家里叫个人来代洗。
“真没事。”周泽楷看着她，微微地挑了挑嘴角。
最后这场对话以周泽楷的胜利而告终。
苏沐橙一抬眼看见自己的朋友走进了饭堂，顿时心花怒放，刚好周泽楷也吃完了端着盘子起身就好走了，苏沐橙看了眼他“真的不计较？”周泽楷回看了她一眼，好看的眼睛眯了眯：“嗯。”
苏沐橙端起餐盘，“那你如果那污渍洗不掉了要计较随时来找我就行了，我赔。”走了两步后她后扭过头，轻轻地勾起唇角，补了一句：“高三一班！”
周泽楷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眯了眯眼，呢喃道：“我知道。”
后来苏沐橙其实也忘了那茬，直到两三周后她放学后值日时教室门口忽然站了个不速之客，一看觉得有些眼熟愣是想不起来他是谁，直到周泽楷说了“饭堂”后她才恍然大悟。
苏沐橙踩在凳子上高居临下地看着他，手里还握着一个黑板擦，她身后的窗户正好西斜，落日的光辉从窗外涌入教室，她就像站在光之中，整个人想镀了一层光边。
周泽楷一愣，把想说的话都忘了，直到他俩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阵子后他才想起，“洗不掉。”
“那我赔。”苏沐橙从凳子上跳下来，想要回座位翻钱包。
“不用。”周泽楷看着她，“管一顿晚饭吧？”
“哎？”少女微微张了张瞳孔。
“忘了带钱，饿。”他耸耸肩。
“不回家呀？”
“没人。”
这周是放假周，周五放学后各回各家，饭堂不管饭。想到这儿苏沐橙心一软，觉得这个学弟真是凄凄惨惨，小手一挥便答应了。
和王老爷子通了电话后她带着周泽楷往校门外走，学校周围这一圈她都熟，平常不吃饭堂时她就爱和朋友在这周围转悠，毕竟那年头那个年纪就能用得起手机的都是手头有钱的主儿，也不愁没钱花，每周都在外头开小灶，一年多下来也把这周围吃了个熟。她轻车熟路地带着周泽楷七拐八拐最后拐进了一条小巷，刚到巷口里头就飘出了油烟味和菜香味，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馋得人要命。
苏沐橙往店里一坐，墙上的菜牌子也没看，直接就和老板报了一串菜名。点完菜后俩人也没交谈就干坐着，沉默了许久直到大大小小的菜碟子给上了一桌。
“吃吧。”苏沐橙先动了筷子。周泽楷看了一眼她，也拿起了筷子。不得不说现在的小年轻战斗力还真是强悍得惊人，风卷残云似的就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苏沐橙摸着肚子打了个嗝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饱喝足自然心情好，苏沐橙笑眯眯地看着周泽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泽楷。”
“哪个周哪个泽哪个楷呀？”
“周全的周，沐泽的泽，楷书的楷。”
“挺好听的，咱们中国有个词就叫周泽，意思是恩赐。对了我叫苏沐橙，苏是……”
“我知道。”周泽楷很认真地看着她。
“哎？”苏沐橙笑了出来，也没有追问。
后来的见面机会其实也少，只是有时苏沐橙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直到寒假时她与王杰希提起时才意识到那其中代表着什么。
高考前夕王家来了人接她回家，一日三餐全挑最好的给她做，吃饭时王老爷子的筷子就没停过，一个劲地夹菜往她碗里扔，堆成了一座小菜山。高考前的最后的那顿晚饭依旧是丰盛得令人咂舌，吃晚饭后没多人全家人一起看电视时苏沐橙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神神秘秘的模样逗得王老爷子打趣道：“谈恋爱了？”
王老爷子思想开明，如果苏沐橙真的要谈恋爱也不会拦她。苏沐橙明白王老爷子的心思，赶紧摇着头：“不是啦，是同学。”然后她站起了身笑眯眯地给王老爷子锤了锤肩，“我先出去一下。”
“小丫头片子心里有鬼。”王老爷子敲了敲她的额头，引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当然这一屋子人不包括王杰希，他觉得自己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苏沐橙出了门没多久，王杰希忽然就走出屋子，他也没想通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子做，但有些事情就是情不自禁，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出了大院他走了十来米忽然就停住了脚步，马路另一头的那少女眼熟得很，一身碎花小白裙高挑而动人，此时此刻她微微仰着头站在一个少年面前，那少年高她一个头，看见他的一刹那王杰希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背过的诗，那一句翩翩公子世无双用来形容那小少年合适得不行，他用那温温柔柔的眉眼看着苏沐橙，和她说着些什么，可惜王杰希和他们隔了一条大马路听不见分毫。
王杰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周泽楷。
“手。”周泽楷伸出手，“给我。”
虽然心存不解，但苏沐橙还是伸出了手，少年的指尖有点儿凉，握着她的手腕只觉凉丝丝的，周泽楷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把手上的一样东西往她手腕上戴，想来刚才周泽楷一只把手藏在身后就是为了藏匿这个小东西。苏沐橙一看，只见那是细细的小金镯子，纤细而精致，她对那些玩意一知半解也看不出上面雕琢的是什么东西。
“干嘛呢？”苏沐橙狐疑地开口。
“好运。”周泽楷勾勾嘴角，“给你。”
苏沐橙甩了甩手，“多贵呀不要不要。”
“先戴着。”周泽楷看着她的眼睛，“以后还。”
苏沐橙说不过他，不情不愿地妥协，调子里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就像是护身符似的存在？”
周泽楷含着笑点了点头，“考试加油。”
苏沐橙一下子就怔住了，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眼睛。
回家刚进门，正在看报纸的王老爷子一抬头便眼尖看见了她手腕上的镯子，“哎哟——”了一声让她赶紧过去，握着她的手腕端详起那镯子，嘴里念着，“不得了不得了。”王老爷子的反应让苏沐橙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狐疑道：“爷爷，怎么了？”王老爷子看了看她，又哎哟了一声，说：“没事没事，就觉得好看。”待苏沐橙回了房后他才和一旁读报的大儿子说：“那镯子老周家的，不得了不得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专门传媳妇的。”
刚出厅的王杰希听见这话一愣，手中的杯子没拿稳，玻璃碎片给散了一地。
考完试后苏沐橙数次想把镯子还回给周泽楷，谁知道每一次都硬生生被他绕了话题，最后苏沐橙都要去大学报到了还是没还成。她考了个不错的学校，在北京，离大院不远，但是距离高中的学校就隔了个天南地北似的，她准备去学校的那个早上特地跑去王杰希房里转悠了一圈，还没日上三竿，外头还有点晨雾，王杰希就硬生生被苏沐橙折腾醒了，他努力地睁了睁眼，“嗯？”
苏沐橙趴在床沿看着他，光滑洁白得像块玉似的小脸近在咫尺，一双大眼睛直瞅着他，灵气动人得很。她用手指戳了戳王杰希的脸，声音轻轻的：“哥，不送送我？”
王杰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很沉：“不送，困。”
“喏，真不够意思，那我走了啦。”
直到再没声响时王杰希才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他下了床后光着脚往窗旁走，他房间的窗户刚好能看见外头的远离，躲在窗帘后他看见大院里的同龄人正和苏沐橙在外头闹着，待在这大院里混在一起这么多年早就熟透，苏沐橙嚷着要那叫做喻文州的少年背她，喻文州二话不说就微微弓下身子让她爬，苏沐橙趴在他背上也不安分，时不时甩甩脚时不时掐掐他，一行人倒是热闹得很。他背着苏沐橙走在前头，后头跟着一行嘻嘻闹闹的人，就那样子走出了院门，院内又恢复了属于清晨的安静，王杰希看着院中被风卷起在空中打旋的落叶，忽然感觉有什么微不可见的东西落在了心头，泛起了阵阵涟漪。
千禧年的前夜，王杰希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苏沐橙，和系里同学看完焰火往回走时，他在前头那人群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苏沐橙脖子上围了米白色针织围巾遮去了小半张脸，露出一双微弯的眸子，璀璨得如同方才那焰火。王杰希刚想上前去打招呼，可当视线挪到她身旁时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王杰希依旧认得出苏沐橙身旁那人是周泽楷无疑，同样围着米白色针织围巾，那张好看的脸冷冷清清，可那双眼睛却温柔得过分。当苏沐橙把手臂挽上周泽楷的胳膊时王杰希闭了闭眼。
但王杰希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他会又遇见他们，路过一个广场时里面全是人，啤酒的味道在空气之中洋溢，同行的人刚提议说要不要进去玩玩，下一秒王杰希便看见了苏沐橙。她站在人群的外围，正蹙着眉头望着前方，也不知道周泽楷去了哪儿，她一个人站在那儿显得孤零零，当看见她面前站着的大块头男人时王杰希皱了皱眉，瞧起来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些什么，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王杰希赶紧快步朝着她走去，眼看还有几步之遥时那个大块头男人忽然举起了右手，那手上握着一个啤酒瓶。
周泽楷只不过去买饮料，就这空档自己居然遇上这种事，苏沐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就在苏沐橙以为自己会被这醉汉砸得必见血无疑时突然有温暖的气息靠近，紧紧地将她所拥抱，她感觉有一双手正护着自己的后脑勺，还没来得及深想只听见玻璃破碎的声响以及一声闷哼响起，是那么的近在咫尺。在下一秒隔壁的人群发出了惊惶的尖叫，有温热的腥味液体划过自己的脸颊，苏沐橙抬头一看，慌了。
随着玻璃碎片泛起的是漫天的猩红，王杰希看见苏沐橙的在他身旁哭着，泪珠子不止地从眼眶中滚落，他想和她说别哭了，哭得真难看。这时他又听见有人在旁边大声说话，说“我叫救护车了，小兄弟你挺住”，又或者说“别让那砸人的操蛋货给逃了”，然后他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身旁响起，很好听的男声，对苏沐橙说的——“他会没事的。”王杰希心想这声音保准是周泽楷那王八蛋的。
就在王杰希躺地上捯气儿时救护车终于来了，被抬上车时他就开始不清醒了，苏沐橙在他身旁说着些什么也听不清，再后来眼前就是长久的黑。
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涌入他的鼻腔，王杰希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保准在医院床上好好躺着，没准手上还扎了个针，他心想着自己流了那么多血都没有嗝儿屁也是上天有眼惜人才。他这胡思乱想还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人发现他睁了眼，一吆喝周围就立即热闹起来了，凑过来的都是眼熟的面孔，一一对上名也行，对此王杰希也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证明自己的脑袋瓜子没给摔坏。再后来医生护士来了，熟面孔全不见了，围了他一圈口罩，千人一面似的。
检查完了发现王杰希还真的没什么事，医生走后家属便凑了过来，王老爷子捏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心疼呀心疼呀。”那眸中映出他缠了一头的白纱布，瞧着也是搞笑。王杰希没见到苏沐橙，想问她在哪儿，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精神气儿十足地一声：“饿了。”
直到出院那天王杰希还是没有见着苏沐橙，慎得慌，没忍住便问了声：“沐橙呢？”
王老爷子的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回杭州了，再过几天就是老苏的忌日，这么多年了总得回一趟。”苏家那事王杰希也是知道，苏沐橙的父母与兄长去得早，她从小就跟着苏老将军过，可偏偏苏老将军在她十二岁也因癌过世，着实是一个可怜人儿，可幸好苏老将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刚查出有癌时就赶紧拜托战时挚友若以后不在了便把苏沐橙托付给他，那挚友便是王家老爷子。
王杰希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一个人回去呀？”
“没，周家那小子也陪他一块去了，倒是挺一表人才的，靠得住，靠得住。”
王杰希一愣，抿了抿唇，心想自己真是自找罪受。
当苏沐橙准备要出国的时候，王杰希听说了那事的当天晚上便去了王老爷子的书房，王老爷子和蔼地看了看他，“怎么了？”王杰希在他书桌旁站得倍儿直，眼神很是认真：“可不可以不让沐橙出国？”
王老爷子皱了皱眉，“这事哪能这样，和周家那头都准备好一切了，就差把人送出去了。”
“我不舍得。”
“我也不舍得，阿橙在我心中就是亲孙女一样，我希望她高飞，但我舍不得她远走，两者终究得舍弃一样。”王老爷子看着他，叹气。
“我。”王杰希咽了一口唾沫，“喜欢她。”
茶杯化为了碎瓷无辜地躺在地上，王老爷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着眼睛，眼中含着几分怒气，“胡闹。”
“没有。”
“阿橙是你妹妹。”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王老爷子合上书，看着王杰希的眼睛，语气之中充满了威严，他说：“别胡闹了，阿橙一直都把你当哥哥看。”
王杰希轻轻地扯了扯嘴角，声音很轻，“我知道。”
又是一个茶杯应声而碎，散落在地上的碎瓷光洁莹白，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碎瓷，这时候他忽然听见王老爷子开口：“得，这几天你就在房间里好好待着。”这句话包含着什么意思王杰希心里清楚，他轻轻地笑了一笑，沉默地点点头。
苏沐橙出发的前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清晨带着宿醉的头疼醒来，摸了摸额头似乎还有些滚烫，他光着脚走出厅的时候王老爷子正在客厅听曲子，听见声响抬起头看了看他，眼眶有点儿红，“她走了。”王杰希在他对面坐下，“嗯。”他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滚烫滚烫的，烫得手心通红。
那一整天他几乎都脑袋混混沌沌地度过，发烧发得厉害，吃了药盖着被子便沉睡过去，直到第二天天色微亮时他才睁开眼，起初眼前是朦朦胧胧的一片，后来眼前景物逐渐清晰，明明与平常无疑，可此时他却觉得房间空得很。
又或者说，是自己的心空得很。
一摸额头烧基本也退了，刚醒来时身子还是软得很，坐了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当他从抽屉里拿出护照准备去开房门时却发现房门被从外面上了锁，估计是在外头拿什么磕住了门，拉也拉不开。王杰希环顾了房间一周，盯上房间那扇窗，门都锁上了可偏偏忘记还有那扇窗，也算是王家人失算。王杰希从窗户翻出去时一脚踩在了雪地上，不算厚的薄薄一层雪，估计是没下多久，迎面而来的冷风寒得王杰希打了个哆嗦，他紧了紧大衣快步往院门走，谁知道那院门竟然关得密实怎么也打不开，没法子只得爬墙，幸好王杰希小时候还乱蹦乱跳那段年纪把爬墙技能修炼得出神入化，可这时候他才刚到墙脚忽然被人一拍肩膀，回头一瞧，心想完了，来人是王杰希的一个叔叔，平常都待在部队里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回了来，那人身强力壮得很王杰希想硬冲也冲不过。
“老爷子让我拦拦人，没办法。”他耸耸肩。他话音刚落，王杰希又听见身后又传来了声音，苍老而又极具威严，实在是熟悉得很的一把声音：“你走不了。把他的护照给拿走。”苏沐橙那事也就知道他俩知，其他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毕竟是王老爷子的意思，也得照办。
虽然揣在怀里护得实，但几个人一起来实在也够呛，当护照被王老爷子揣在手里的时候王杰希便知道一切都完了。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妥协，早早就给递了签证的申请，既然苏沐橙要走他拦不住那么他可以自己去找她，他愣是没有想到王老爷子竟然能知彼到这一步，明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东风却偏偏栽了。
“你也是从小被我看着大的，有些事你还真的骗不了我。”王老爷子叹了口气，也说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情绪。
苏沐橙走的第二天，一阵夜风席卷而来，为北京城带来了漫天飞雪，偌大一座城裹上银装。九年前他初遇苏沐橙的那天也是一个雪天，她穿着那双小黑皮鞋踩着雪走向他，好看得像一个画里来的小神仙。
那时候他也是安安分分地跪在雪地之中却不知道思绪神游去了何处，明明是一样冷的雪、一样寒的风，可惜却缺了一样的人。
苏沐橙读完博后在英国定居，她和周泽楷在那头登了记，只差回国内补办一场婚礼。夏天的时候她回了一趟北京，那是一个很好的夏天，有阳光有蝉鸣，周泽楷陪着她回了大院，王老爷子都快笑开了花，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地问东问西，大院里的年少时的伙伴全来窜门，和苏沐橙玩得很好的楚云秀举着手一个劲喊着要摸摸苏沐橙的肚皮，说是要提早和未来干闺女培养培养感情。这时候一旁的黄少天就嚷开了，说没准是个儿子怎么办。楚云秀瞪了他一眼，撅着嘴说“我不管，反正我喜欢女孩子”，逗着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苏沐橙忽然问了声：“哥呢？”一旁的黄少天接上了话茬，机关枪似的：“他啊？飞上海去参加个什么鬼金融什么的名字狗屁不通的会议了，人家现在可是大忙人，钱包可厚可厚了，过年时聚餐全靠他。”苏沐橙耸了耸肩，脑袋搭在周泽楷肩膀上，笑得灿烂，“那可惜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王杰希正与人轻碰着杯子，“Cheers。”场内忽然响起一声小孩的哭声，他顺着那轻轻的抽泣声看去，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逗着一个小孩，那人王杰希认识，上海某个集团的最大董事，平常在员工面前很有威严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毫无架子，正用着脸上的胡渣轻蹭着怀中小女儿的脸蛋，只为逗她笑。那小女孩估计也是两三岁的年纪，白白嫩嫩的一张小脸很是讨人喜欢，刚才还在抽泣着此时却止住了眼泪，红着眼眶笑了起来。
王杰希再扭头时小女孩已经被爸爸放在了地上，她一身小红裙，脚上踩着双小黑皮鞋，皮鞋鞋底与大理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杰希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小神仙。
